第25章 考评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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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年春初, 楚王巡狩之行将止。

    项燕策马奔走于山林之间,耳旁尽是凛凛风声,冷冽刺骨。不自觉控紧手中缰绳, 项燕朝前路遥遥望去, 待瞧清密林覆盖处的幽静学室,高悬一路的心情方彻底松弛下来。

    王上此次巡狩满载而归、君颜甚悦, 即将启程回归钜阳之际, 忽而忆起贤师荀子如今正于兰陵筹办学室。素来听闻荀子门生多为高才俊杰,王上心思微动,遂授意项燕代为登山拜会。

    说是拜会荀子, 实则是为将王上意欲酌选优秀学子委以重用之意,当面转达与荀子知晓。

    项燕赶赴温岭途中, 恰巧经过往日居住多时的十阳里。思及年前生死关头的紧俏一遭, 他心中竟忽而油生出几分怀念与感慨, 这才冒着拜会事迟的风险,专门寻至崔元故居探访。

    如他所料,院中早已人去室空。土筑的院墙外围, 还长出些随风摇曳的狼尾草,

    自回忆中醒过神来,项燕翻身下马, 将缰绳交予学室外的小僮后,又向门口负责登记的值班学子出示了随身携带的玉符,确认项燕身份非凡, 对方正欲起身亲自引他入门, 项燕却摆手作罢, 只询了荀子居处的大致方位, 便独身快步进门而去。

    由于在十阳里中耽误了时辰, 项燕进入学室后,并无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院落,而是顺着淙淙溪水,直直溯流而上,朝着光影漫漫的方向阔步行去。待行至半途,项燕不经意眺目远望,却见粼粼水岸旁侧,恰有几道围聚辩论的人影。

    想来皆是荀子门生,项燕本欲绕行避开,谁知瞬息之间,自己竟被其中一道挺拔隽秀的身影完全吸引,对方的侧影虽有些朦胧恍惚,映着天际金辉,面部都似镀了层柔和温暖的光边,可项燕却莫名觉得,那道身影着实熟悉的厉害。

    这一刻,他仿佛回到了十阳里的几月时光,每日起身推门望去,院中总会有这样一道让人心悦欢愉的身影,哪怕对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他的心情就足以飘散到云中去。

    他一直不敢确认这到底是何情感,如今他好像突然就懂了。

    项燕几步追上前去,因了心中情绪波涌,赶至众人聚论之处时,鞋履亦不慎踏入溪中,裹在肌肤上,透着湿漉漉的冷。顾不得脚下狼狈,项燕强插入人群当中,视线自众位学子面上挨个扫过,谁知反复数次,却并未发现崔元所在。

    眸中皎月瞬时散作星辉,项燕正欲回身,却听有人好声唤住他道:“不知大兄……欲往何处?”

    对方虽语速有所顿滞,然声调舒缓清冽,听入耳中,叫人不由神思畅快。项燕朝出声之人好奇瞧去,青衣素衫、冠发端整,无论身姿仪止,都是一派霁月光风之态。

    自己方才许是将他错看成崔元了吧?思及此处,项燕简洁道:“荀子。”

    那人恍然应声,继而冲他耐心指路道:“自此向东……不出一里,便是……先生居处。”

    项燕只拱手当礼,匆忙拜别而去。

    待其寻至荀子所在,项燕先是试探性敲门问候,听荀子于室内应声请入,方推开门板直接踏入室内。荀子此刻正披了片毡毯,自顾自下着围棋,身侧堆着几卷木牍,想来是刚刚研读完毕,现下正歇息片刻,松养身心。

    项燕虽是伍人,然崇慕圣贤之心却并不敢少,因而见荀子转眸来望,不等对方开口询问,便已规矩行礼拜见道:“在下项燕,今日是奉王上之命,特来温岭拜见先生。”

    项燕?荀子眉色微挑,项氏一族世代皆为楚将,在楚地威望极高,项燕如今又深受楚王宠信。想着对方亲自登门拜会自己,还能如此礼仪周全,荀子当即起身回礼道:“将军跋涉而来,老朽却疏于远迎,还望将军莫要心生怪罪。”

    项燕忙道怎敢,荀子将其恭请落座后,复开口询问道:“不知将军此行是为何意?”

    见荀子并无搪塞之心,项燕同荀子简单客气过后,方将楚王之命原本转述而出:“王上听闻先生多有高徒,因而有意选拔优秀学子委以重用,不知先生可有推荐人选?”

    荀子并不惊诧,听他话罢,方摇头笑称:“老朽门生皆各有所长,着实难选难辨。”

    项燕面有不悦之色,“先生并无妙法?”

    荀子沉吟试探道:“不若近日直接筹备考评事宜,考评前三者,皆推去与王上面谈耳论?”

    若能考评,自是极好。项燕忙点头应允:“便依先生之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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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不是崔元所造新纸吗?荀子并未出声,而是同眼前的男子疑惑对视。

    项燕终是低声询问道:“此纸可是先生门中学子所制?”

    他竟知此物为“纸”?荀子面上仍旧冷静如常,心中想的却是,这些纸张怎会落到项燕手中?项燕若是知晓纸张之事,楚王应当也已有所耳闻才是。思及此处,荀子如初次得见般抚上面前的白纸,继而开口赞叹道“不知将军手中之物为何?”

    项燕神色微异,声调却未透出半分起伏:“此为白纸,可用以书写作画。”

    荀子不禁愧然叹息道:“将军谬赞,老朽学子之中怎会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者?”

    见荀子当真不知,项燕慨然叹息道:“先生有所不知,昨日项某本是于贾市沽酒,谁知竟自路旁摊铺上瞧见这等雪白之物,由于此物过于精妙,在下难免询其究末。摊贩却言是位年轻公子相赠,只知其往来于温岭之间,具体名姓由来却全不知晓。”

    他被崔元救起养伤的那段时日,曾于对方案头瞧见过有关造纸的图示成品,因而发现此物时,他第一时间便联想到其当为崔元所制。想着崔元早有拜师于荀子的意愿,他这才抱着希望有此一问,谁知仍是人海茫茫、无处可寻。

    听出项燕言语间的复杂情愫,荀子心中虽有疑窦,却仍旧不动声色地摇头附和。

    待将项燕安置妥当,荀子方示意侍僮敲响沉钟,将学室众人尽数召集于草堂内,谈论考评之事。

    由于午后方歇,钟声沉闷传来时,崔元已宽衣卧榻,准备小憩片刻。听闻韩非于隔壁高声相唤,崔元忙披衣起身,不及拾整形容,只勉强将墨发固定妥当,便匆匆出门赶课。

    崔元与韩非趋步行至草堂之中,堂内已有几许人影,居所较近者早已端身坐好,静静恭候荀子到来。崔元同浮丘伯与毛亨二人打过招呼后,方落座于寻常位置。

    浮丘伯随即回身讨论道:“临时召集,此真前所未闻。”

    毛亨亦跟着随声附和:“想来是有何重要之事,总不能是将学室就此解散?”

    解散学室?韩非愕然抬眸,毛亨见他作真,不由狡然笑道:“韩兄还是如此纯粹。”

    &n bsp;忽略毛亨的危言耸听之论,崔元侧身朝窗外瞧去。窗子正大开着,远处隐有一丝黑点,待黑点愈近,进而化作荀子矫捷敏健的身影。崔元忙轻咳一声,众人闻之瞬时端正身姿。

    荀子踏着最后一道钟声进门,堂内众人虽有疲累之色,却并无一人缺席。

    荀子不由宽声笑道:“此乃好事,诸君不必忧虑。”

    见众人作洗耳恭听状,荀子终是驻足坦言道:“老朽欲对诸位进行逐一考评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室内嗡然。荀子待众人声音渐熄,方继续开口道,“诸君可任择一国,全面阐述心中治国之道。三日为限,届时将论述尽数交由丘伯收齐便是。”

    荀子之意,便是学子可自由选择七国中的任一国家作为论述主体,进而针对如何获得该国君主宠信,如何对现有弊病进行剔除改革,如何应对改革中的诸多疑难困境,以及最终希望达成什么样的发展成果等等进行全面论述。

    感受到久违的论文压力,崔元扶额微叹,荀子却已潇洒离去,留下堂内众人争论议讨不休。

    众生开始围论择国之事,见诸人皆面露难色,浮丘伯直接公开表态道:“在下自是选择齐国。”

    他生于齐,养于齐,若是让他背离故土,那比用刀逼在他喉咙上还要难受百倍。

    韩非闻此一言,亦跟着颔首应和:“非亦欲……选择韩国。”

    崔元早便猜到韩非会笃定至此,毕竟他身为韩国王孙,除了韩国几乎可以算作别无他选。

    谁知毛亨听闻先前之论,竟直接嗤笑出声道:“不过考评罢了,又非当真择国而侍,诸位何不选择楚国,以迎合楚王之好?”

    李斯不知打哪儿挤上前来,听闻毛亨所言,竟抚掌而叹道:“吾与毛兄所见相同耳!”

    崔元皱眉不语,并未直接对此表态,李斯观察着众人神色,见崔元眉头紧蹙,似有反对意见,竟是出声询问道:“不知崔兄所选为何?”

    韩非亦跟着侧身来望,实话实说,他自是希望崔元能同自己一路并肩下去。只要他肯选择韩国,自己可以不惜一切将他力荐给韩王,只要自己存活于世,就决不允许崔元受半分迫害。

    韩非心中忐忑不安,他明知崔元本是赵人,就算对方选择赵国,那也是无可厚非之事,自己又何来理由与立场过问?可耳边拼命叫嚣的欲望,却在清醒地告诉他,你在乎。

    你比谁都在乎,他的归宿。

    崔元并不知晓韩非的心潮波涌,见李斯形容迫切,只垂眸笑答道:“崔某还需思虑一夜。”

    众人探讨过后也便就地散了,崔元同韩非一道回归居舍。

    方至院中,崔元便寻了张白纸开始勾画。韩非好奇凑上前来,待观摩片晌,终是明白崔元这是在画……地图?甚至细化到七国的简要轮廓、接壤地界及面积大小对比等诸多要素。

    他莫不是想分析出七国的实力强弱后,再取最强者择之?

    心有所思,韩非不由直言询问道:“阿元何以……犹疑不决?”

    他从不是拖沓反复之人,如此犹豫,莫非是从未思及学成报效之事?

    崔元摇头笑道:“韩兄不知我心中所虑。”

    他既不知自己穿越之事,也不知自己这具身体原名本为“荆轲”,崔元背负着原主荆轲刺秦的历史宿命,心中还踌躇于秦王的暴.政传闻,以及秦二世而亡的事实。

    选定后便是一生所求,自己如何能轻易定夺此事?

    崔元看得出,韩非是希望他能一同侍韩,可以韩国的国情现状,若想真正实现自强自新,基本上是难于登天之事,自己就算鞠躬尽瘁,又能改变多少呢?将韩国被吞并的时间推后数年?这些事情的意义又在哪里呢?

    许是听出两人谈论原委,本在一旁悠闲静卧的大黄,竟忽而飞身跃至石案之上。只见其牢牢蹲住白纸边边,见崔元犹疑不定,更是屁股一翘,当即将雪白猫爪狠狠拍打在秦国位置之上。

    崔元无奈笑笑,将大黄揉进怀中,进而冲韩非温和回应道:“韩兄且容我明日再定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是夜,银月高悬。

    崔元自梦中恍惚回神时,月色依旧亮地出奇。心中忽而涌上一股异样之感,崔元试探性披衣而起,徐徐行至窗前稍驻,院中的葱翠梨树竟不见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,是一株形若骈盖的高大樱树。雪樱铺满枝头,就如初雪堆聚般,熙熙攘攘迎风而放。

    花瓣不时簌簌抖落些许,直落至树下那位男子的雪青色肩头。

    瞧见对方银色面具的瞬间,崔元终是断定心中所想,这不是现实,或者说这是叠生于现实之上的梦境。梦中的一切他虽可感可知,可梦境又总归飘渺无痕,让他摸不着半点头绪。

    例如他为何会先后两次梦到同一位面具男子?对方同自己又到底是何关系?

    崔元依旧稳步出门,端正落座于对方面前,见石案上有耳杯一对,崔元抬手将其斟满,继而举起其中一只,坦然问候道:“秦兄请。”

    对方闻声,自然抬眸与他对视。

    面具掩映下,是一双浩如烟海的眸子,仿佛能装下世间万千,让人光是看着,便油生一股万载光阴不过瞬息的宁静之感。

    并不介意崔元略显唐突的注视,对方亦跟着举杯饮下。

    崔元收回视线,余光扫过案上飘落的樱花,见花瓣纹理都真实到不似幻境,崔元忍不住感慨出声道:“千年之前,竟有樱花存在吗?”

    听得崔元喃喃之语,对方终是开口解释:“宫苑之中早有种植樱树之例。”

    崔元颔首应下,两人又趁着月色花辰,稀松平常地聊着近来细碎之事。思及入眠前的择国难题,崔元想着对方即是梦中人,不若自己便将此难题扔给对方思考梳理?

    毕竟比起韩非等人,对方所言或许更为公平,也更有参考意义。

    如此想着,崔元直接将心中烦扰一概倾诉而出。对方耐心听至末尾,见崔元仍有犹疑,这才挑明询问道:“崔君或许早已心有所属?”

    崔元虽是一惊,但转念想想,又确实如此。一般人在纠结的时候,其实心中大多早已有所决断,只是欠缺一个契机或推力,让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去坚定选择。

    崔元不再回避:“诚如兄台所言,我本属意秦国,但奈何有所思虑,难做决断。”

    对方眸中似有诧然之色,不过须臾之间,便被席卷而来的浓厚兴致所淹没,“崔君何以择秦?”

    崔元开始认真细数秦国的诸多优势,除却商鞅变法后的良好改革基础外,秦王政又是难得拥有远见卓识的君王,他自是向往已久。可思及顾虑,崔元却又 戛然止了声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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